从结束中寻找开始

有人曾问我，一个20岁的女孩，从广东粤西偏远山城成长起来，仅有高中学历，怎么可能获得在美国公司工作的机会？

我清晰地记得，那是我即将迎来19岁生日的半个月前。父亲带着我和小我一岁的妹妹，离开家门，坐上了客运大巴，经过六个多小时的颠簸抵达广州火车站。车厢里挤满了和我们年纪相仿的年輕人，大多数是女生。舅舅接我们到了广州的一间简陋招待所，因为房间有限，我们住在走廊的加床上。我和妹妹挤在一张床上，为了第二天一早赶火车前往深圳。

父亲打算把我们送到他学生管理的电子加工厂工作。他的学生是工厂的厂长，正是因为这样的关系，我们才得以进入这家工厂。当时，母亲长期卧病在床，家庭经济拮据。在我高中三年中，我常常因为陪伴住院的母亲而错过晚自习。父亲认为我继续上大学的可能性不大，即使我内心渴望着继续求学。无奈之下，他决定让我和妹妹一同前往深圳打工，至少能有一份工作——在那个年代，这已算是一种幸运。

就这样，我结束了我的高中生涯，开始了一段迷茫而未知的旅程。

工厂的生活单调而辛苦。我的日常是拧螺丝、打包装，而内心却时常想念着母亲。每当想念涌上心头，我便会一边机械地操作，一边唱起《故乡的云》和《妈妈的吻》。这样的情感连结总会引起车间其他姐妹的共鸣，大家常常一边工作一边轻声和唱。这些歌声不仅安慰了自己，也似乎让单调的工厂多了一丝温暖。

三个月后，我被转正，工资提高到了240元人民币（1987年，算是非常高的收入）。但我逐渐发现，其他流水线组的工资比我们组高得多，即使我们的品质合格率和产量更高。我不解，也感到不公。

我向组长提出质疑，但她没有理睬我的意见。一个星期后，情况依旧没有改变，于是我带头组织了我们组的姐妹们罢工。这场罢工惊动了从香港赶来的老板刘沪生。他亲自调查后，发现了我们的问题并证实了我的诉求。最终，我们的工资得到了提高。

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抗争胜利，也是我第一次意识到，即使是一个普通女孩，只要敢于表达和坚持，也可以争取公平。

几个月后，我被调到仓库工作。这里让我第一次接触到了电子零件的世界：它们的名字、用途和组合方式，所有这些在课堂上从未学到的知识激发了我的好奇心。我开始觉得，或许每一个结束都是一次学习的机会。

再过几个月，我又被调到办公室，开始负责抄写文档。那时的我并不完全明白这些变化的意义，但实际上，工厂的老板和厂长正在为我规划一个全新的角色——成为一名报关员。

就这样，我正式成为一名全职报关员，被安排在深圳海关的上埗业务处工作。我的职责是每天往返于工厂和业务处之间，处理海关相关的进出口事务。工厂的业务量不小，平均每天需要申报五辆3吨车的材料入境，以及三个20尺集装箱的货物出境。由于这是一家来料加工性质的工厂，报关手续相对简单，只要报关单上清楚列明数量和物料名称，海关官员抽查车辆与实物核对无误，通关就很顺利。

我的字写得工整清晰，这点赢得了年轻才俊的海关官员们的喜爱。他们亲切地叫我“小不点”，这个外号就是在这里得来的。他们常常在报关大厅里拿着我的清单对其他资深报关员说：“你们都要向小不点学习，她填写的报关清单清晰工整，一目了然！你们要认真！否则，申报的车辆货物会被我们抽查。”他们的夸奖让我意识到报关员工作的责任之重——它不仅是工厂与市场的桥梁，更影响着生产和订单交付的节奏。

虽然每天的报关工作繁忙，但闲下来的时候，我会站在海关大厅的门口发呆或观察路过的司机。渐渐地，我注意到一些香港司机因为不太会中文，面对海关的临时问题时常显得手足无措。我见状便主动提出帮助他们修改报关单，帮助他们顺利通关。我从未向他们索取任何报酬，只是出于善意提供协助。久而久之，我帮了许多司机的忙，这些小小的举动甚至都没有留下深刻印象。

直到1988年的某一天，一个意外的相遇改变了我的人生。在报关大厅的一角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向我走来，把我叫到大楼旁的一棵大树下。那个女人很年轻，圆脸带着笑涡，穿着印花长裙；男人年纪偏大，手提一个公文包，头发梳得整齐，穿着白衬衫。他们微笑着对我说：“小不点，明天有空吗？我们想请你吃晚饭，还想正式聘请你做我们的专职报关员。我们包吃包住，工资是你现在的两倍。”

听到这话，我心里一阵激动，但还是忍不住问：“为什么选我？我不认识你们啊。”

男人解释道：“三个月前，你帮助过一个司机顺利通关。那批货是价值三百多万美元的设备，如果不是你的帮助，那批设备可能还在海关滞留，而我们工厂专门从马来西亚聘请的工程师已经在等着安装调试设备。当时的滞留让我们付出了额外的费用，但幸好你的帮助让设备及时入厂，工厂得以顺利开工。现在，我们需要一个专职报关员，负责我们未来更多的报关业务。”

他接着介绍道：“我们的公司是一个美国公司，我是美籍越南出生的华人，这位是我的秘书，刘小姐。”

我答应了他们的晚餐邀请，第二天如约前往。当时我们去的是深圳最豪华的世贸大厦顶层旋转餐厅。用餐的场景令我大开眼界：除了这对陌生人，还有从美国飞来的大老板以及几位衣冠楚楚的男士，显得气度不凡。陪同的还有一位姓方的女生，她是广东人，开朗大方又清秀，担任美国大老板的英文翻译秘书。整个晚餐气氛轻松愉快，但我也感受到这份工作的分量和他们对我的诚意。

这段意外的经历让我意识到，每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善意和付出，都可能为未来铺设一条新的道路。我没有想到，那些被我淡忘的帮助竟然会带来这样一个重大机遇。

从结束到开始，这段旅程让我明白，人生中许多转折点，都藏在我们看似平凡的日常中。结束不一定是终点，它常常是另一段旅程的起点。

那么，在你的生活中，有哪些结束，曾带你迈向新的开始？是一次工作转换？一段感情的结束？还是一场旅行的终点？

不要害怕结束，也不要轻易放弃尝试，因为每一个结束的背后，或许都有等待你的新可能。

-未完待续 EP004-